一
岭南的夏，太阳热烈得火烧火燎，豪雨令人迷失方向，还有台风、闪电和雷鸣骚扰，以及台风、暴雨前的沉闷和接近极限的高温……造物主给了夏最恶劣的天气，补偿似的，又为夏搭配了最可人的荔枝！——“剥之凝如水晶，食之消如绛雪。其味之甘芳，不可得而名状也。” (明·张岱《夜航船》)。
作为岭南人，每年夏季有荔枝的甜蜜相约，在我看来，这样的人生便可标榜为幸福人生！在我数十年的人生履历中，荔枝之于我，是舌尖上的享受，也是人生的况味，更是一种情结。
上世纪70年代中，我还在童年，那时的荔枝稀少而昂贵。一天夜里，我刚睡下，突然听到父亲兴奋的呼唤：孩子们都起来吃荔枝啊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，当我飞奔来到厅堂时，看到父亲正把一大袋十多斤的荔枝红彤彤地倒在餐桌中央，我激动得泪水差点没流出来。一股清甜鲜美的荔香即刻弥漫了整个空间，那是我第一次面对那么多触手可及的荔枝，只见荔枝粒大皮红，珠圆玉润，有的还带着绿叶和枝杈，正朝我散发出极大的诱惑力！后来我了解到，父亲把自己为荔园主服务了一天的酬金全部换成了荔枝……我记不起当年吃了多少颗荔枝，只记得当时的心情是前所没有的幸福和满足。那些荔枝，带着甜蜜的味道、愉悦的因子融进了我的骨血。从此，荔枝成了我灵魂深处一抹最温馨甜美的念想。
二
几十年，弹指一挥间，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。荔枝因其独特的魅力，被广为种植。荔红时节，岭南乡间一片红，像天堂飘来了红艳艳的云彩……尽情地享受荔枝，不但成了普通百姓轻而易举的事，我有时还为荔枝的价贱而暗自心伤。不记得有多少个夏天，我们迎来了荔枝的大丰收，岭南的空气中氤氲着甜美芳香的荔枝味，城镇、乡下到处可见摆卖荔枝的档口，甚至打着十元四斤、十元五斤的广告。曾经那么矜贵的荔枝，竟如此价贱如泥！这让我心酸难受。每次路过，我总要买、买、买！
于许多人来说，岭南的夏天酷暑难捱，湿热难熬，让人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，只愿窝在家里来个“葛优躺”。可对于我来说，夏天里有荔枝，便能让我如沐春风，心情大好。为此，我总把最重要的事情放在夏天完成。作为业余文学创作者，我第一部长篇小说最后三分之一的内容，便被我安排在2010年夏天，就是希望借助荔枝的甜蜜力量来作最后冲刺。刚完成那部二十万字的小说时，朋友颖见到我时十分惊讶：以为你刚写完，一定是疲惫而憔悴的，想不到竟是神采奕奕的样子！不是说，文字工作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吗？据说路遥写完《平凡的世界》时身体都垮掉了，而你却把自己写精神了，这是怎么回事？“因为我可以‘日啖荔枝三百颗’啊！”是的，荔枝除了美味可口，它还兼具补脑健身、开胃益脾、促进食欲等功效，非常适合用脑期间补充营养。何况，每天可以随心随意饱享一顿鲜美甜蜜的荔枝，会让我心情大悦，才思敏捷……
三
荔枝不但给我们的舌尖和身心带来超级享受，它还是一种有历史有故事、有文化内涵的水果。荔枝以其果形别致、颜色悦目、果肉状如凝脂，清甜浓郁的独特魅力而享有“岭南果王”和“果中珍品”的美誉。古文献中，荔枝最先名为“离支”，栽培始于秦汉，盛于唐宋。《广东新语》中对岭南有一个著名的论断：“盖自秦、汉以前为蛮裔，自唐、宋以后为神州。”所以，岭南风物，有别于中华文化长期浸润的中原、江南。而岭南水果得中原帝王将相士人之关注者，以荔枝为最。汉武帝时，就有以荔枝招待来降的南匈奴王之记载。
在历代的文人墨客中，盛唐名相张九龄堪称荔枝的优秀拥趸。开元十八年（730年），他被贬任桂州刺史（治所今广西桂林）、岭南道按察使。期间曾到其所管辖范围内的茂名“出差”，正碰上荔红时节，遂留足几日，得以大饱口福。后来，他回长安升任宰相后，极赞茂名鲜荔“美不容口”，并写《荔枝赋并序》记之：“果之美者，厥有荔枝”“状甚环诡，味特甘滋，百果之中，无一可比”“夫其贵可以荐宗庙，其珍可以羞王公。”成为盛赞岭南荔枝第一人。唐玄宗时代，张九龄是最受推崇的宰相，他的文章素以“济时适用”、绝无虚假著称，所以他赞誉荔枝的言论，让世人深信不疑而更具影响力。也因此勾起杨贵妃为代表的宫廷贵族对岭南鲜荔枝的好奇和渴望。明代著作家邓庆寀曾在《荔支通谱》中指出：“议者谓杨妃酷好，安知九龄有以启之。”可为明证。因此，有人依据清代两广总督阮元写的《岭南荔枝词》：“新歌初谱荔枝香，岂独杨妃带笑尝。应是殿前高力士，最将风味念家乡。”而认为高力士是岭南荔枝第一个介绍人，有欠公允。其实，正是张九龄的《荔枝赋并序》对宣传茂名荔枝起了重要作用之后，高力士作为茂名高州人，又是唐玄宗身边的红人，把家乡的荔枝成功推荐给宫廷贵族们也是顺理成章的事。杜牧的诗句“一骑红尘妃子笑，无人知是荔枝来”形象生动地记录了当年茂名荔枝进宫的辉煌历史。至宋代，苏东坡贬谪岭南，领教到荔枝的独特魅力后，也不由写下 “日啖荔枝三百颗，不辞长作岭南人”的千古佳句。
四
于是，我与颖相约，在蝉鸣荔熟时，亲临茂名的千年古荔园，探究一下荔枝的祖宗树长成什么模样，也顺便到茂名的中国荔枝博览馆去了解荔枝的前世今生。
那是2016年夏天，正是桂味荔枝上市的时候。那天，我们一早就出发了。车行至半路，颖接到茂名朋友李君的电话。李君是一名厨师，以制作荔枝菜肴而小有名气。他邀请我们去品尝以桂味荔枝为主食材的荔枝宴。我们按约定直奔岭南名邑高州市一家饭店。到达时，李君已在餐桌放上了一大盆新鲜的桂味荔枝——圆球形，果壳浅红色，龟裂片突起小而尖，蒂膊两旁有较深环沟，轻剥果壳，薄而脆，果肉晶莹剔透、柔软饱满，核小，食之爽脆、多汁、清甜，口腔中有一股淡淡的桂花味，让人欲罢不能……
傍晚时分，李君亲自掌厨的荔枝宴隆重上桌。荔枝宴共有十二道菜肴，每道菜都有荔枝。搭配肉类的有荔荷鸡、枣仁荔枝鱼片、荔枝酿虾球、荔枝生炒排骨、荔枝炒鸡丁等等，夹一块肉放进口里，顿感满口鲜甜、清香，细细品味，你会明白，这是荔枝的香味渗透进肉里而散发出来的一股清新的水果香味。晶莹剔透的荔枝肉则因混入肉类和其他配料的香味，它的甜味变淡，却糅合了鲜香、醇香、辣香等味道，而变得口感丰富起来。用荔枝配以鸡蛋花、苦瓜，做成的斋菜，则是另外一种风味。鸡蛋花、苦瓜合在一起，芳香中带着苦味，刚好中和荔枝的甜味而变成甘味，微苦的味道使荔枝的浓甜变清甜。而且鸡蛋花、苦瓜清热寒凉的药性还可中和荔枝的燥热，吃后不易上火，可谓匠心独运。炸芋丝包荔枝肉，荔枝肉里面再酿入咸蛋，具有外脆内滑、外咸内甜的口感，风味独特。还有荔枝鸳鸯炒饭、鲜奶荔枝露等等，每样都荔香馥郁，让人食指大动。好一桌舌尖上的荔枝盛宴，令人回味无穷……自此之后，每年的荔熟时节，用荔枝做菜，成了我享受荔枝的另一种形式。
只是，几年过去了，我想走访茂名古荔园和中国荔枝博览馆的计划，直到现在都未能成行。不过，留着这个遗憾，在平淡的日常里，便多了一个念想和一份期盼，也是好的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