弟弟来电,说欣叔又选上村长了,叫我有闲回家一趟。
欣叔是朗溪村的老村长了。朗溪村在漠阳江畔,解放前水涝旱患,兵荒马乱,民不聊生。解放后,经土改合作化,日子稳定,才杜绝了饿殍现象。1958年大跃进,万民上阵建成了双捷拦河坝,开通了东西干渠,漠阳江畔旱地变成农田,朗溪村过去三餐食粥靠红薯杂粮保命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。
欣叔和我年纪相仿,因他字辈高,得按“老侄嫩叔”规矩称呼他。他在公社农中毕业后留守故土,从生产队记分员、学习毛著辅导员、生产队长、村长,一直在农村摸爬滚打到现在。他个子不高,五官无出采处,一身泥土气,但谈吐淡定、举止沉稳,两眼炯炯有神,目光亲切和善,见面一刻使人产生信赖感。他办事公道,不畏强暴,不欺弱小,不吃“糊涂”饭,不贪“无骨”钱。村民有纠纷,都争着找欣叔评理。村中有个老人只生一女已出嫁,后接侄子回生活;侄子长大成某基层医院领导,女儿亦家境富裕;老人去世留有楼房等财产,女儿和侄子为继承遗产争讼到法院;开庭前双方都同意请欣叔去调解,欣叔庭上一席话,帮助法庭依法依情解决了纠纷,姐弟破涕为笑,相好如初。
我土改后就离乡求学谋生。几年前母亲在世,我常回家看看。每次回家,必邀欣叔来谈谈心,了解乡土风情。我曾经问他为什么几十年都不离故土,做一辈子农民。他若有所思地说:“怎么讲呢?是感情认定吧。我觉得村里人亲切,活得舒坦,出门要钱开路,做事看人眼色,活得不踏实。”见我神态狐疑,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:“也许是命里注定吧!我一生有过许多‘洗脚上田’的机会,都错过了。当年‘斗批改’运动结束时,公社和文教办的领导都要求我留校任小学民办教师,协助学校管理,我以村委村民不让我去为由推辞,推荐别人去了。去的人后来经民师转正,现在每月领退休金五六千元。我这个自然村的村长,可从来都没有工薪领的哦……”
“其实,你现在也不差钱!”我怕他说下去会引起不快,忙笑着说:“你老大老二和俩儿媳大学毕业都在江城做中学教师,三儿是养蚝专业户,小儿是基层干部。就养蚝老板一个,每年赚几百万元足够你到城里享福了”。
“这都是托共产党的福,托改革开放阳江建市和国家惠农政策的福。所以每年除夕全家都回来团聚,儿孙辈都不讨厌我忆苦思甜!”他爽朗地笑了笑,语气陡然认真起来,“赚点钱不容易啊,再好的政策,也要抓机遇,撸袖干!现在农民都富裕了,办企业请人做工也难了。三儿放蚝苗时要到电白请工人,每天工钱七百元还要提前预约。看着他风里来雨里去没日没夜地干,我真怕钱会累死人!在城里教师的儿子儿媳,也要养孩子要供楼。反正我在哪里生活他们都会给钱,还是在农村踏实些……”
弟弟的来电又引起我回忆和探索的兴味,翌日早晨即乘车回朗溪村。过欣叔家见大门已锁,不远处我弟弟和弟媳正在龙眼树下选花生种。我问欣叔去哪?弟媳说一早见他过去大王庙侧村文化室工地了。弟弟接过话:“也真难为他,又被村民选为村文化室筹建主任。大家说他公道热肠可信,外出乡贤也说欣叔不会“吃钱”,乐于捐助,这个有衔头无私捞做义务的主任,谁愿做呢?是村民的热情烘暖了他的心啊!”
弟弟领我到工地。欣叔见到我,咧嘴笑笑:“嗬!贵客!不,讲错了,大乡贤,你准备捐多少钱哟?”
“不会给你丢脸的,老叔!”
“好,我们上堤看看吧!”
欣叔七十有五,仍精神矍铄,神采飞扬,无半点龙钟老态。他给我一顶草帽,猫腰健步拉我上江堤。
漠阳江大堤改造基础工程已见端倪,可对开汽车的堤面已平铺石粉。欣叔兴高采烈地说:“上面领导说工程竣工后不但能根治水患,还可作旅游观光公路,从江城开车经我旧村上双捷拦河大坝。难怪,之前有风水佬来,都说朗溪村前溪后江是竹排宝地,水涨排高有出息。嗨,还真被他说中了。你看现在已无一户人不盖上新楼房,旧村面前已建了四条新村,外出创业发财的村民几百万几千万元甚至几个亿元家产的都有。家家户户,几乎都有小汽车,开车的后生仔后生妹穿戴入时,风度大方,昔日碌泥仔黑皮妹的踪影不见了……”
欣叔环指四围,滔滔不绝地说,我却出神地望着村前碧野和村后漠阳江景。
一望无垠,坦荡如砥的田园阡陌纵横,水网交织。村前水塘如镜,溪渠如带。嬉水的鹅群鸭队银羽摇波,曲项高歌。一条有护栏的三级公路沿着渠溪直上双捷拦河坝。公路旁几条新村的农家楼宇,明珠般镶嵌在修篁花树中。大堤两侧新盖的鹅房鸡舍算是“白屋茅茨”——好一幅“江村锦绣图”!
村后的漠阳江更是仪态万千。
漠阳江从双捷大坝流到此江面洞开,壮阔秀丽。粼粼微波,习习江风使人爽意顿生。一艘清淤挖沙船和几只机动捕鱼小艇犁开江面,江水拧成一股股水绳,在夏日晴光映射下,变幻着泛蓝泛绿绯紫绯红艳冶而柔媚的色彩。只见几只渔艇穿梭侧舞,江面上漾开了洋洋喜气。江岸荻花摇曵,竹树婆娑,一丛丛倒映在江水中,描绘出“半江瑟瑟半江红”的诗情画意……
“看捕鱼入神了吧!”欣叔摇摇我肩膀,“我村水域是漠阳江河鱼产区。连年挖沙河水深了,鱼也多了。现在有十几人专门以捕鱼为业,阳春潭水、三甲都有人来捕鱼,创哥儿子的鱼档每天能收购河鲜两三千斤。有一次强仔捉了条14斤重的大鳗鳝,卖了1200元!”
我和欣叔在堤边榕树下,促膝谈心。脚下拍岸浪声“嘭叭”响,唤起我童年和往事的回忆。我问欣叔:“你何时离村入城?你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一群人等着你呢。”他直爽地回答我:“我会终老朗溪村。我今生有幸看到朗溪一带解放以来的变化,体会到国强家富是真理。广湛高铁阳江北站已定点在我镇对坎坪,距我村仅四五公里。老话都说‘火车一响,黄金万两’,更何况是现代化的高铁。我期望不久的将来,朗溪能成为旅游特色村,我亦能为建设新农村和富美阳江出一点力。即使我出不了什么力,能亲眼看到下一代的幸福生活也是人生最大的快慰!”
“我佩服你,欣叔!坚强的老村长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