眉上望风云

常常形容一个人的眼睛是灵魂的窗户，那么眉毛就是窗户上高挂的横批。横批的姿态，成为一个人内心的律动。

在发黄的故纸里，看到过不少关于眉毛的描写。那些眉毛的形态，让先人在文字中栩栩如生。

某日，山中树影婆娑里重读《三国演义》，看到了关羽的眉毛：“身长九尺，髯长二尺;面如重枣，唇若涂脂;丹凤眼，卧蚕眉;相貌堂堂，威风凛凛。”卧蚕眉，一条大河两岸之上的芳草碧连天，让重情重义的关羽在天光云影中从天而降，这个美男子的深重呼吸俨然响起在耳畔。一双卧蚕眉的人，情深如海，所以才有了华容道上放走曹操的一幕。我想象横刀立马的关羽闪开一条道，闭上那一双丹凤眼，卧蚕眉微微耸动，内心也曾有过波涛汹涌的搏斗，最终情感占了上峰。

在《三国演义》里，我还隐隐看到了两个女神悠悠颤动的美眉：“江东乔公二女，长曰大乔，次曰小乔。有沉鱼落雁之容，闭月羞花之貌。”罗贯中先生没有对这俩姐妹花的眉毛作描写，但闭月羞花之态，我已经望见了水墨江南的烟雨中，她们如三月春风里柳叶翻飞中铺开的软淡柳叶眉。在吴宇森执导的电影《赤壁》中，一场流传历史的大战在火烧云奔突中酝酿，小乔的扮演者林志玲陪羽扇纶巾的大将军周瑜在军帐中爱语呢喃，让这场即将在烽火连天中燃起的大战有了一丝轻松的释放，而林志玲的眉毛，也是柳叶般酥软清淡，她让我对小乔的美好想象重叠了，相逢了。

古代的文人们穿越归来，我最愿意交往的朋友是苏东坡。在苏东坡一生命运的波诡云谲中，他一直笑看长风浩荡中的云卷云舒。有个画家在对苏东坡文字海洋的畅游中，红日一般浮现出了一幅苏东坡的画像：头戴子瞻帽，着深衣，脸型瘦长，颧骨高凸，胡须飘飘，眉梢微微上扬，与眼睛间距稍大，身体健壮结实，骨肉匀停，棱角分明，气场强大。有人做了对照，画家的东坡画像与清代叶衍兰、朱野云版有着一脉相承的惊人相似。我最关注的，是东坡先生上扬的眉毛，那是他逆风飞扬豪迈旷达的人生姿态，眉毛与双眼的间距比常人宽，显出他沧海横流的博大襟怀。

鲁迅先生的眉毛，如他著名的“横眉冷对千夫指”，粗黑隆重，如山里带刺的荆棘丛。在各个年代的鲁迅肖像中，我打量过他的眉毛，苍凉凝重眼色中的眉毛，很多时候是深锁着的，眉心中拧成一条竖纹，这与他凛冽之气中的如刀噬骨文字，是气象相投的。说是一个眉毛粗黑的人一般洞悉力强，好比一盏探照灯，在漆黑矿井中发出的光芒，鲁迅先生烛照史册的文字，他对人性的穿透描写，那些经典形象也如浮雕般屹立。惟有一篇当年萧红回忆鲁迅先生的文字，让如慈父的鲁迅形象有了一丝和蔼轻松：“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，是从心里的欢喜。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，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，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……”这生动的描写，似乎推翻了我对鲁迅先生一贯深沉严肃的印象。不过我想在鲁迅的一生中，他这样的生活也是昙花一现的瞬间，于最亲近的人面前，一条怒潮翻涌的大河，在清风月夜里平静舒缓。

有一年我去上海一家博物馆，看见了用石膏制作的鲁迅遗像，这个石膏面模里粘了从鲁迅先生遗体上拔下的20根胡须和2根眉毛。我睁大眼睛望着那两根眉毛，鲁迅先生的样貌，在我眼前袅袅浮现。我在先生的遗像前深深鞠了一躬，在黄浦江边打量这座百年都市，心中有风云滚滚来。

老镇的屠夫孙老二，以前我观察过他的眉毛，浓黑剑形，自有一种杀气腾腾的面相，镇得住场子。去年我回老家，看他捧着一碗饭在屋檐下缓缓吞咽，没了几颗牙的嘴同我打招呼时也有些漏风，眉毛稀疏发白，软软地耷拉了下来。在一个小镇上坚持读书写作的老周，吃山泉水做的饭菜，我见他丝绒一般的疏朗双眉，依然如蝴蝶触须一般柔柔隐入两鬓。在深山林海青瓦屋里生活的侯大爷，今年96岁了，高凸眉骨上的白色寿眉，远远望去如山上皑皑积雪。

眉上望风云，风云里，是岁月河流对一个人的投影, 投影着命运中的千姿百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