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迅先生说过:“其实地上本没有路,走的人多了,也就成了路。”这就我以前的家乡来说,太贴切了。家乡四面环海,岛东部全是松软的沙地。沙坡上虽长有稀疏的长丝草,但调皮的孩子用脚一铲,总能铲出一小片黄沙地来,作为他们的游戏乐园。坡坡岭岭上那被祖辈们经年踏出的田耕路、出海路、趁圩路,没了野草的铺垫,浮沙路便显得格外分明。一脚踩下,深及脚踝那是很平常的。习惯了,倒不觉得有多吃力。若是挑着重担子,深一脚浅一脚的,便怪它太不体谅人了。想走旁边的草地?草荒荒,地不平,更易扭伤。这些令人又爱又恨的沙路啊,祖祖辈辈都一路抗争过来了,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克服。
挑担的汉子,走在浮沙路上,常常脱下木屐或拖鞋(那时人们大多自做简易的木屐作鞋),挂在扁担一端,随着走路一摇一晃的,有时两片木屐还互相碰击一下,“啪啪”给走路打拍子。
若是夜里,走得匆忙,那双拖鞋或木屐随脚踩下陷入沙中,抬起脚来,木屐拍打着脚后跟,沙子便随着木屐扬起撒到后脖子上,吓得胆小的直呼“鬼翁沙(翁:方言音,撒的意思)”,拔腿一跑,沙子扬得愈厉害,气喘吁吁跑到家还惊惶失措,木屐也可能跑丢了。
冬天天气冷,有时下霜,路上那层薄薄的湿沙,或者路边草地白白的霜露,冻着露出的脚趾,是一种折磨。赶一群小鸭子出门,没走多远,就有某个小鸭伏在沙路上不肯再走了。起初只道它太懒,要狠狠地教训;后来才知道是脚被冻坏,便又心疼地抱起它追上大部队。
如是夏天中午,走在浮沙路上,并不比冬天好受。沙子受热,将沙底下的水分蒸发出来,感觉那闷热就像滞在半空,人要挑战这闷热带来的汗流浃背,还要挑战那双木屐或拖鞋带起的沙子撒入衣领后,沾在背上,被湿衣紧贴的不适(别伸手摸颈背了,否则厚厚的一层沙尖会让你感觉更难受)。当然,要是怕这一身沙,就脱了木屐或者拖鞋吧,但你的脚底皮一定要比老松树皮还要厚,最好是脚底起茧了才行,否则沙子会烫得你跳舞!
这时孩子们赶路大多要走旁边的草地,但草地上有些地方可能会藏有干废的树枝,或者会有仙人掌,伤脚的事或会发生。无奈只好踏回沙路,沙子烫得人直跳,就像滑稽的小猴子。飞步跑了一段,然后停下用脚迅速推开沙面,将脚深深地插入沙里避一避,就这样走出了夏天的残酷。
如果母亲刚好一起,便一边责怪孩子早上偏不肯穿鞋,一边毫不犹豫脱下自己的鞋子,给孩子穿上。拖着大鞋子的小孩,走起路来倒像个小鸭子,但毕竟舒服多了。可是母亲要赤脚的呀,她不怕烫吗?母亲轻笑:我脚底皮厚,不怕,而且烫烫的沙子,可以烫死我脚上的“猪屎虫”呢!
长大后倒有这个体会:患有“猪屎虫病”的脚,走在这热沙子上,将平时痒痒的脚丫张开,狠狠地踩在沙子上,似有滋滋声传来,感觉是虫子被烫痛苦地呻吟,人也跟发出惬意的呻吟!待脚上烫到有痛的感觉了,痒就消了。但至于那些脱鞋给孩子的母亲是不是都患有“猪屎虫病”,脚底皮是不是厚到不怕烫,难说呢!
当然如果放学途中遇上村中阿伯的空牛车,孩子们就会呼啸而上,享受一份难得的待遇了。
嗯,在浮沙路刻上最深痕迹的便是牛车路了,就像老农额上那饱经风霜的皱纹,无论怎样都抚不平。而这深深的牛车路又给我心底烙下深深的印象:道路两边是浮沙,牛车轮子来回走的都是这两条车辙,若恰好某一段两牛车相遇,难题就出现了。一方是空车的话倒好,空车的便往旁拐,开出一条临时路;若两车都载有重物,双方就要停下来,打量下哪辆车载的东西更轻些,或哪个拉车的牛更粗壮些,从而决定哪方闪避。当然免不了两个赶车人都卖力帮忙推车向旁开路,待走直路牛车过去,再帮着将让道的牛车推回到原路,然后挥手致意,走各自的目标。多纯朴的村民啊!
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,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开展,如今乡道都水泥硬底化了,浮沙路便逐渐消逝了。水泥路很宽敞通畅,没了深陷的车轮痕,没了“呼哧呼哧”的老牛喘气声,出现不多久的“嗒嗒”的牛蹄落地的声响也渐行渐远了。机动车就在当年的坡岭上,在曾经的浮沙路上呼啸而过,令人感慨万千的同时,也有点怀念以前烫我陷我的浮沙路了。于是偶尔突发奇想,脱掉鞋子赤脚走一回,竟找不到孩童时的那种感觉了。
是的,村边还会有坡岭有浮沙,但路好走了,谁还会去走出一条沙路来呢?那令人畏惧又令人难以忘怀的沙路啊,或许只能沉淀在心底浮现在梦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