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乡那口老井不知建于何年,反正我一出生它就在村子的东南边。
从老井向东望去,首先是一座小庙,是村里人逢年过节祭拜各路神仙的地方。然后是一个长满杂树,堆满柴草堆的园子,园子的斜坡上是村里每户人家拴牛的地方。南面有一口水波盈盈的池塘,有鱼有虾,也有青蛙和蟾蜍,一到春天,小蝌蚪就像一条黑色的缎带把池塘围了一圈。西边是一条通向村子的大路,北边是一条出村子去赶集的小路,这条小路绿树婆娑,浓荫扎地,两旁也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草垛。
因此,老井可谓建在村里的交通要道上。但是,因为老井是建在村子的一边,除了圩日,乡里人也很少去赶集,所以,老井一般情况下是静悄悄的,只有在一天中的早晚才比较热闹。
早上,人们在井边一边洗洗刷刷,一边聊天。那刚出牛栏的大水牛、小水牛则光着黑黝黝的脊背,迈着慢腾腾的步子任由主人牵着鼻子到池塘边拉屎拉尿。“尿——尿——尿,哞——哞——哞”此起彼落,成了老井早晨最美的奏鸣曲。晚上,夕阳下山,人们劳动回来,又到老井挑水了。那些被暂时拴在园子斜坡上晚归的牛儿也要被主人牵回牛棚过夜了,新的一轮奏鸣曲当然也嘹亮地响起。然后,当月亮悄悄升上树梢,老井就在虫鸣声中静静地进入梦乡。
老井有着圆圆的,大约五十厘米高的水泥围栏,但井口却方方正正,用长方形的大理石块筑成。老井不深,用形状各异、圆圆的大石头砌成,大约三米多深,但泉眼流水很快。年长日久,井壁的石头变成像龟背似的绿,都看不见原来石头的样子和颜色了。
老井的水清冽,甘甜,但大雨过后,井水就如洗米水一般。夏天,老井水源充足。下大雨后,用木制的水壳或者搪瓷的盆子就可舀到水。一到秋冬两季,老井的水就只能刚够村子二百多口人使用了。遇到特别干旱的季节,井水就不够喝了,老井就得像一台时钟一样,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能歇息了。夜晚,是那些家里没有剩余劳力的农村妇女挑水的时间。她们白天要干活,只有待深更人静其他人都熟睡时出来打水了。白天,一条村子没有出外干活的老老少少都挑着水桶,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从井口一直延伸到村子的南面,只为从井底舀一担水回家做饭。干旱季节,老人和小孩必须结成一对,才可打到水。而且,一般都是小孩在井底用水壳舀水,老人在井口用水桶吊水。
小时候,我家人口众多,除了那些主要劳动力,还有曾祖母在家照顾我们五个兄弟姐妹。平时,我们都自由自在地玩耍。但闹旱灾的时候,我作为大姐就要和年迈瘦弱,个子矮小的曾祖母负责到老井挑水了。
那年,我虽然只有六岁,但一般的家务活都会干了。一个秋阳如火的晌午,我踩着滑溜溜的大石头,双手小心翼翼地攀着井壁下到井底舀水,曾祖母在井上吊水。当两个桶都装满水,曾祖母又放下第三个桶,然后就急急忙忙挑着一担水回家了。当她再次赶回来,我舀的一桶水也差不多满了。这样,来回几趟,就可取到一家人一天使用的水了。
可是,那天曾祖母在挑水回家的时候,在那条坑坑洼洼,满地碎石的土路上摔倒了!摔断了一条手骨!我一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,立刻像小猴子一样从井底爬上来,哭哭啼啼地扶着曾祖母回家。那水桶、水壳什么的都顾不上了。
父母闻讯从田野赶回来,迅速请来了医生。当大家围着不吭一声,坐在马扎休息的曾祖母讨论伤情时,我还躲在她的后面痛哭,仿佛断手骨的人是我。从此,对老井就有了一段灰色的记忆。但我想不到更大的悲剧还在后头。
那年,我记得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,村里的成年人都去田野劳动了。村里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了。当一天忙碌时光快要结束的时候,忽然听见了一个不好的消息:距离老井较近的一户人家不见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!大家都慌了,一边去找孩子,一边去通知野外劳动的亲人。结果,全村的成年人都跑回来了。开始,大家以为这个孩子掉进了池塘,就纷纷跳进池塘展开地网式的搜索。可是,把池塘找了几遍,都没发现小孩的踪迹,于是,有人想到了老井:会不会掉下井里去了呢?
这一想,大家更慌了。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。就在大家忧心忡忡的时候,小孩真的在井底找到了!大家就赶忙用水牛驮着小孩在水泥晒谷场跑起来,说这样可以挽救溺水孩子的性命。可是,太迟了!直到太阳落山,水牛跑累了,小男孩也没有醒过来……
从此以后,老井就变得荒凉了。大人小孩都不愿去那里,也害怕到那里去。即使水牛和主人的晨曲、晚唱依然嘹亮,鱼虾和小蝌蚪依然有趣和壮观。不久之后,村里人在村子的中间,正南面另挖了一口新井。这口井更大,也更深。间中,虽也有小孩在吊水的时候不小心跌落井,可是,因为发现及时,都安然无恙。只是,村里人觉得新井的水总比不上老井的水清甜。
再后来,村里有了自来水,而我也离开了家乡,就不知老井和新井的命运如何了。
时间一晃就过去三四十年,家乡的那口老井还在吗?好像只是在昨天,我还看见那口老井,它依然在那老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