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匆匆的,做什么去?”
“寄钱。”
“给谁?”
“阿井。”
“不是赶集日,怎么不等到赶集日再去?”
“紧!——”
……
1978年夏天,我从家乡的大队初中毕业后,考入了离家五十多公里的县重点高中。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赶到离家6公里外的公社邮所给我邮钱。每当父亲匆匆走过村口鱼塘边大榕树旁时,在树下青石板上歇凉的乡亲们都会这样问父亲。
那时候,我每个月最少要用12元钱。主要是缴交每月7元2角的伙食费,以及购买参考书笔墨本簿和牙膏肥皂等等。那年月,通过邮局用汇款单给对方汇款,确是颇费时日对方才收到。从父亲到公社邮所邮钱,到我取到钱,快则八九天,慢则两三个星期。但这种情形还算是非常顺利的。事实上,父亲每次收到我催钱的信时,家里压根就没有现钱。父亲首先要四处张罗筹钱,好不容易筹够钱后他才匆匆赶到邮所。
筹钱的过程对父亲来说不仅是漫长的,而且简直是痛苦的煎熬!
当时我们六兄弟姐妹都还在读书,全家八口人就靠父母两个劳力支撑,生产队年终分红时,我们家非但没领到一分现钱,还欠生产队一大笔口粮的债,若不及时还清超支款,生产队就不给我们分口粮。每个月连锅都几乎揭不开,父亲又怎能给我多筹12元钱呢!
自留地上少得可怜的农作物,鸡舍里的鸡鸭,常常出奇不意突然被拿到集市上低价出售。就算家里恰逢有可以卖钱的东西可以变卖,也不是随时卖得出去的,须等到圩日才能摆摊待售。而当时六天才一个圩日,有时一连几个圩日才卖出手里东西。等到筹够我所需的12元时,已有三五十天了。
有一次,我写信告诉父亲:近来学习日渐紧张,身体有些吃不消,神情有些恍惚,睡眠也不好,想买一瓶“麦乳精”来补补身体,还要买几本参考书,希望这个月能给我寄来16元钱……
信发出去后不久,我一天天苦苦等待,一次次失望而归。直至中秋节过后,我才收到父亲寄来的汇款单。父亲这一次破天荒给我多寄了几元,共有20元。在汇款人附言栏里,父亲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:注意身体,切切!
过后,我才从弟弟的口中得知,那一次父亲收到我的信后,手中没现钱,听说我身体不好,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时,中秋节那天傍晚,生产队分了一批鸭子,还从水库里捕捞一些鱼来分给大家,正不知到何处筹钱的父亲,只得把自家分到的鸭子和鱼全部低价转卖给别人。
第二天早上,家乡一带遭遇了狂风暴雨,狂风伴随着强降雨,引发泥石流和山洪,村里多栋房屋被毁。通往公社的小路许多地段都被山洪冲垮了。母亲劝父亲等风雨过后再出门,父亲却从牙逢里挤出一个字“紧!——”就匆匆出门,在风雨中跌跌撞撞向公社邮所赶去。
多少年过去了,我每每想起父亲那一次风雨中匆匆赶往公社邮所给我寄钱的情形,我依然止不住泪眼婆娑。父亲当时在狂风暴雨中跌跌撞撞赶往公社邮所时内心的紧张、不安、焦虑,又岂止是一个“紧”字了得!
今年清明节前夕,我从广州回到家乡。走近鱼塘边的大榕树,想想父亲不知多少次怀惴十多元钱匆匆从这里走过……现如今,我在广州已有楼有车,月入过万,可千里迢迢回到父亲身边时,他却早在我那年进京读研究生前长眠在荒草丛生的土堆里,纵使我在父亲面前长跪不起千呼万唤,父亲再也听不到我的一声“爹——”,父亲竟然走的是那样的匆匆!
我坐在青石板上默默的抽着烟,突然,有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由远而近传来:
“匆匆的,做什么去?”
“寄钱。”
“给谁?”
“阿井。”
“风雨交加,怎么不等天晴再去?”
“紧!——”
……
我暮然站起来,张目四顾,四周空荡荡的,只有“哗啦啦”的声响……
我抬起手,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泪流满面。
啊,“哗啦啦”的是夜风吹动榕树叶和我两颊上“扑簌簌”滚落的泪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