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,我在这椅子上度过,大多人可能差不多,工作将我与一把椅子连接在一起,这是这时代最枯燥的缘分。
椅子比我自己更清楚我的状况,包括一丝偷懒的意思,因为那会从屁股和脊椎的动态中表达出来。
我不爱动,大部分时间在努力适应这把椅子,也使这把椅子更适应我的身躯,我希望它对这无趣的日常做出点贡献,但椅子显然不知道它肩负这样的使命。
它就是一把笨拙的椅子,难看,土气,造型十分简单,在设计上也有些拙劣。就算它普通至极,我仍然没想过扔掉它。一来我是个怀旧的人,二来椅子们大同小异,如果按照对舒适的要求和野心,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椅子最好最合适。我极其害怕做选择。
有时我觉得坐着它怎么都不舒服,调整位置,移动,垫个软的靠背,都没法满意,当生活和工作都让我郁闷,我就对着椅子撒气。
但它又能知道什么呢。
我将我一百多一点儿的身子蜷缩在上面,中午的时候我希望坐着休息会儿,不睡,仅仅就是蜷着,总之老坐着也觉得没意思。
但并不舒适,如果你选择一个姿势窝在这椅子当中休息,一会儿之后就会发现所有的骨架和关节都在慢慢地进入僵持和斗争,这自然不能怪我的椅子,它如果能具有床的功能,床这个东西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。如果一个椅子舒适到足够使我任何时候安逸,这样我就会成为一个更懒惰的人。
适当的不适是一种提醒,我已经习惯了。就算我们只有一张板凳,或者只拿一个圆形的垃圾桶与垒起来的砖头做的椅子,也得要坐在这,去做些必须去做的事情,有一些东西我必须承担,那不是一张椅子可以帮忙的,椅子又没有什么错。
很小的时候我记得我家有一把木椅子,那是妈妈出嫁时带来的,多年过去,磨损了,坏了,看上去好像不太行,我爸用几枚钉子将倾斜的地方钉住,仿佛又能用了,我往上面坐过,没有倒,可能因为我们一家都是瘦子。
有一回家里来客,我的表哥坐在那把旧椅子上吃饭,正吃得津津有味,突然间四脚朝天摔到地上去了,他的饭菜全撒了一地,整个人狼狈地歪在地上,可能是过于突然,好一会儿他都没能动弹,看来是摔得不轻,而且有几片菜叶掉在他脸上,使场面看起来十分滑稽。不过他是个机灵的小伙子,性格又非常开朗,很快他灵敏地站起来,然后乐观地哈哈大笑。一屋子人也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,是那种一大家子人中最亲切最爽朗的笑。
我看那把椅子已经彻底用不了了,在这之前就已经歪了,但妈妈一直没将它扔掉,导致被表哥坐塌了。后来我爸将它放进杂物间,很多年之后,那椅子几乎都要被时间吃掉腐烂掉了,他才拿出来,敲开成一片片木头,拿到灶间烧火做饭。我看着被肢解的椅子燃起火来,居然有种屁股着火发烫的感觉,好像那十几年来与椅子的感情已经在那留下了木质的记忆。
这就是时间么?我们现在可以随时买起大量的家具,好看的,贵的,不喜欢了就换,而爸妈结婚时买的那些家具,很多用了二三十年,有的比我还年长,还一直在用,还能用几十年。我曾经看到爸爸将新买的一些不好的东西扔了,而旧的,就算很旧,都整齐地放在那里。
我的屋子里也有一张破烂的椅子,它是塑料的,我不知道它是怎么烂的,有一天我坐下去,因为某个邪门的力,我直接垮到了地上,摔了个四面朝地,椅子也破了。后来我用透明胶将它粘在一块了,就像小时候爸爸用钉子固定倾斜的椅子那样。我将这个椅子当成锻炼耐心的东西,想看看自己是否能记得这是一把不稳的椅子,坐的时候小心翼翼,如履薄冰,将屁股挪向另外一边,掌握好受力面。我对物质好像从来不抱有多大的虚荣心,贫富不需要通过椅子来说明,哪怕我每天都坐在一个烂椅子上面吃饭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。有时候我们确实不能够完全做到断舍离,也许贫穷的日子迟早又来临,而痛苦倒霉的事情也随时有可能发生,随意地嫌弃这个那个又有什么意思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