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婆不是我的亲姑婆,娘家只生了她一个女儿,她是女招郎,姑爷爷是湘潭下放到我们这里的知青。
印象中的姑婆长得高大俊美,五官清秀,脖子上还有个桃子大小的肉球,可这一点并不影响姑婆爽朗清脆的笑声和麻利泼辣的性格,她总能把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,田间土里的农活干得溜溜转,让汉子们望而兴叹。
姑婆皮肤很好,虽然每天上山下田,在外曝晒,从不加防护,脸上却光洁发亮,细腻饱满。这应该与她爱吃水果有关。那时的山村闭塞贫穷,苹果香蕉不曾见过,姑婆在房前屋后种了梨、桃、枇杷、杨梅、西瓜、葡萄、柚子、甘蔗……一年四季瓜果飘香,不寂寞。
姑婆对桃子是情有独钟的。姑婆生了三个女儿,分别取名春桃、秀桃、红桃,门前屋后的菜地旁都种了桃树。在那个贫穷的年代,能解决温饱问题就是王道,谁会花闲工夫去管一棵树结多大的果呢!那时的桃子都是野生的毛桃,树长在谁家地头或屋旁就归谁。毛桃个头比鸡蛋还小,长满茸毛,又苦又涩。“一个毛桃三个鬼。”很多人吃完毛桃就会拉肚子,但因为没啥吃的,再多“鬼”的毛桃对我们还是充满了诱惑力。于是三五个小伙伴一起,分工合作,将别人家田间地头(包括自己家的)未成熟的毛桃偷个一干二净,迅速啃完。
对姑婆家门口的那棵桃树,我们却是充满敬畏的——她家养了一条狗,可那棵树结的桃子太好吃了,个头有鹅蛋大。若成熟了,果皮裂开一条缝,轻轻一掰,果肉自然分开两半,桃核自然脱落,尝一口,皮薄肉脆,清香爽口,特别是挨桃核处,软糯香甜,肉红带丝。那时正演《西游记》,我们只当那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了,想想都垂涎三尺,只恨自己没有孙猴子那偷桃的功夫。
我是不用偷桃的,老家的干打垒土坯房依山而建,我家的房子和姑婆家的并排而立。桃子成熟正是搞双抢时,姑婆扛着犁,牵着牛从田里回来,就会坐在桃树下的石头上,然后吆喝我舀一勺凉水给她喝。我用瓢盛满水端给姑婆,看着她咕噜咕噜将水一饮而尽,脖子上那桃子似的肉球也一起一伏地抖动着,忍不住去摸了摸。她会拍一下我的手,骂道:“白米狗(老家骂小孩的话),帮我刮沙皮子(痱子)。”等到她被我抓得满背通红了,倏地站起来,叫我去拿个长柄网勺——我知道,姑婆要摘桃了。于是飞也似的背来长柄网勺递给姑婆,她总会告诉我:摘树顶上的,晒足了太阳的桃子没虫咬,好吃。果然,姑婆摘下的桃清甜脆爽。
吃完桃,姑婆叫我们砍来一扇棕树叶,剔去硬柄,柔韧清香的棕叶在姑婆手中穿梭着,被变戏法似的织成小篮子、绿蜻蜓、蚱蜢……我神奇地看着,边听姑婆讲故事《落花生》,听到把落花生用砂粒炒熟喷香甜脆时,口水不住地流。姑婆会骂道:“梨饱桃荒。好吃鬼,吃了几个桃就消了食,去摘桃树油(桃胶)。”
我乖乖地趴在树蔸下,小心地把树上晶莹透亮,玛瑙似的桃树油(桃胶)从树上摘下放在姑婆编织好的棕叶小篮里,然后用木脸盆装好,舀一勺山泉水泡发。待到傍晚,几粒桃树油吸足水分泡满一脸盆,洗净送给姑婆,她烧旺柴火灶,待锅里油冒烟了,将桃树油倒入锅中翻炒,只听噼里啪啦,桃树油受热后在锅里蹦跳。加入盐,酱油,剁碎的辣椒、蒜末翻炒,出锅时再撒上一把葱花,一碗滑润香稠的清炒桃树油便出锅了。舀一勺放碗里拌饭,嗞溜,一碗饭瞬间落肚,回味无穷。
就这样,姑婆门口的这棵桃树甜蜜了一个又一个夏天,直到我七岁那年春天,门口桃树红红白白的花,开得格外热闹,灿烂得像天边的彩霞。我已背着书包上学了,回家却很难看到姑婆,问母亲才知道,姑婆到湘潭割脖子上的肉球去了。我不懂摸上去软软的肉球为什么要割掉,只是心里很想姑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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