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世纪七十年代,湘东攸县的地产中药材在全国有名,据全国中药资源普查,境内有野生的中草药964种。药材部门加强中药材生产培植,野生改家种,北药移南来栽培,攸县建有大小药场48个,种植上百种中药材。
刘仁安是临聘人员,聘来莲塘药材站抓生产培植的。我17岁招工进入莲塘药材站,他已有40多岁了,西装头,白净的脸上常挂着几丝笑容,像个书生,更准确地说,像个戏子——其实他真的是一个好戏子,原在家乡时唱过灯,唱旦、唱生都在行。
第一次与他相遇,觉着很亲切,他说,小黄,能招工,离开农村,是好事,好好干!口气像领导,可眼神里满是羡慕。我问,刘师傅,您是什么时候招工的?他说,我招什么工,临时人员,喊我回去我就得回去。
他家在莲塘坳的薯岭脚下,薯岭是一座高山,建有一所药场,作有数种药材,刘仁安原在该场做事,他种药有些经验。
我到药材站不几天,与几个年轻人跟着刘仁安去相邻的茶陵县潞水,因为站里正在建一栋仓库,去那里购买木材。从药材站到潞水几十华里,一步一步地走过去,我们要刘仁安唱调,他很高兴,一路上,《小姑贤》《刘海砍樵》《王跛子卖杂货》都来一遍。唱小姑,摆个兰花指,唱刘海,弄个刘海肩扦担的台姿,唱王跛子,走几个踉跄步;并每一角色的唱腔听上去很微妙。如果化妆,穿上戏服,会更逗人喜欢。
刘仁安说,他们那地方唱调的人很多,并讲了一个传说。说当地有个祖先去世,地仙觅到一块风水宝地,入土那天,交代后人,遇到鲤鱼上树、有人戴铁帽时下葬。后人们早早地把先祖抬上山等,一直等到快到吃中饭,几个赶集的人经过,赶来看热闹,一个人将购的鲤鱼挂在树上,一个人将购的一口铁锅扣在自己的头上,于是赶紧下葬。后人们遗憾的是,下葬时所祈求的愿望有误。地仙交代,若下葬时求手捧纱帽就是手捧纱帽,求箩担纱帽就会是箩担纱帽。后人以为箩担纱帽数量多些,求的都是箩担纱帽。如若求手捧纱帽,这地方会出大官大文,理解上的偏差,结果唱灯唱调的出了不少,组成一个大灯班,用箩筐担着大官小官的乌纱帽四处演出。刘仁安在灯班里混过好长一段时间,可能脸相过于甜腻,起不了杀气,从来没演过大官小官,可一直为灯班里的主角。
我们购到树,砍树、刮树皮搞了几天,回站时一人背一根。寒冬腊月,天又时不时下起雨,回到站里,一身透湿,站主任带着两个女员工为我们烧了几盆木炭火。我们换了湿衣来烤火,唯有刘仁安,光着上身在烤火,站主任调侃,刘仁安,怎么说你呢,说你热吧,你在烤火,说你冷吧,你又打赤膊。刘仁安嘿嘿地笑着说,这样火气上身些。
接触久了,刘仁安确有些情趣,他口袋里通常装有两种烟,一合香烟,一包烟丝,香烟散发别人吸,自己拿烟丝用纸卷个喇叭筒吸。一次,他问我,你咋不吃烟?我说,不习惯。他散一支给我,说,得学会,男人要吃烟,嘴上叼根烟,男子汉的气派就出来了。我吸了一支,结果晕烟,如醉了酒一般,中饭也没吃,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,说,你真的不能吃,以后别勉强。
他经常下乡,在站里住宿的日子不多。但只要他在站里,他要弄出些温馨的气氛来,把人拢在一块,讲讲时闻与故事,玩玩棋与扑克。如果我们下药店盘存货物或调整药价,回来得较晚,他会摸黑在路上迎待。
没几年时间,上头清退临时工,刘仁安不得不回去,薯岭药场又接纳了他。那是一个夏天,他走的头天晚上对我们几个小伙子说,明天送我到药场去,那里的景色很好,西瓜特甜。我们当然很想去,应该送送他,只是,那时除了过年,没有休息日,并每个人的工作,一个萝卜一个坑,站主任没同意,走不了。我们只能把他送到路口,望着他挑着简单的行李渐渐远去。
不久,我也调离了莲塘坳药材站。若干年后,为了总结一份中药材生产的材料,我终于在一个夏天上了薯岭,寻找刘仁安,可场员们说,他早两年已患上胃癌,已离开人世,我哀叹不已。
那儿的景色确实不错,西瓜确实很甜,伤悲的是,故人没能陪我品尝。